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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蜀山》后传之真伪

黄汉立

  洪生道兄惠鉴:

  来示下问《蜀山》后传六至八集真伪事。兄实此方面之专家,远胜于弟,此以能问于不能也。弟不学,实不足以当明问。惟真理经多方讨论而愈明,因敢贡愚见,以就正于有道,希能匡其谬误也。(按:后传九、十集文字极劣,肯定是伪作,故不予论列)

  弟当年初读后传六至十集,亦与吾兄之见相同,以为乃还珠所作。然历年暇时偶再加检讨,则终觉此乃熟读还珠者所为,非真出还珠手笔也。弟所持之理由厥为:数月前侧闻李观承兄谓其父撰著小说,叙述文字写作速度甚高;每本书籍书稿完成后,始细心撰作每回回目,故其回目文、义俱佳云。衡诸还珠所作诸书,尽可信也。故鉴定真伪,先就此重大项目比较,想较可信。

  以此而言,则后传第六至八集回目,除六集一回“诛群凶巧消浩劫,图宿愿喜获藏珍”,最类李氏风格外,其他大率词意浅薄,不特不类还珠,甚且词不达意,对仗平厌,亦多可议者,可见仿作者工力与李氏相去颇远也。其中六集五回“我必从君斜日荒山悲独影”,及六回“冰魄吐奇辉十里香光明彩焰,弥大降灵雨千山飞瀑乱虹流”则居然还珠风格。然《蜀山》三十九集三回有:“冰魄吐寒辉霞影千重光似焰”,后传三集四回有:“灵桂吐奇馨十里香光明彩焰”。下为“仙禽诛老魅千山雷雨乱虹流”。《蜀山》四十二集四回有:“我必从君相期再世斜日荒山悲独活”等语。还珠诸书,回目雷同相近者绝罕,(所见惟《柳湖侠隐》中回目有雷同,然当为疏忽咎误。)则后传六集回目显为仿作;以其熟读还珠诸书,不自觉(或有意)采用还珠原文,堆砌集句而成也。至七、八两集回目,衡诸还珠,颇有仙凡之别,其为仿作更无疑义。此一也。

  其次就书中文字观之;初睹诚如吾兄来示,谓其宛然还珠所作。然细察则还珠文字极秀雅,铺排之文字,连篇累牍以出之;此则大类综括全文,浓缩摘录,仅存事实梗概。尽仿作者工力有限,仅能依本尽符,尚未至随心所欲不逾矩之境地。(又描写风景文字亦不类还珠他作,以其无灵气故)此二也。

  再者,写作体例与还珠惯例不甚类也。此可就下列三事见之:还珠他作,在叙述正文中别出旁支言及他人事迹者,例于该人第一次出场时带人,青娥出场即倒叙其生平是也。于神蛛早见于《峨眉七矮》及《蜀山》正传,而竟于后传七集始叙述之,大悸还珠惯例,此可疑者也。而叙述青娥法宝性质威力,亦与还珠精神思想有凿锐不入之处,亦其可疑者。此三也。

  惟其情节内容,颇具还珠风格。是否仿作者曾见还珠《蜀山》未刊原稿,故就其记忆重述,致回目、文字不甚相类?如此则虽非还珠亲笔,亦有阅读之价值。此假说亦曾为弟所认可,然细思之后,亦以为不然。

  尽还珠著作虽多,尽力力之者,在作者心中仅《青城》、《蜀山》二书,其他则率尔为之,以谋取衣食之资而已。故他书可月写数册,而《青城》、《蜀山》则非有精妙之构思出奇之情节,不撰写也;即稿成之后,亦必多方推敲、修改,满意而后推出刊印。此所以两书最早写作,历二十年;而《蜀山》仅得五十五册,《青城》仅得二十五册。(《青城》之所以仅得二十五册者,以作者视此为传世之作,以此与《蜀山》相抗者也。)故凡见于《蜀山》之构思情节,必极力避免,或于同中求异,以见其不同。正因如此,写作《青城》倍难于《蜀山》,以仅能就《蜀山》所未写者发挥,而作者苦矣。此《青城》二十五集早已完成而未能赓续者,亦其书沉闷之故,盖精彩者俱见《蜀山》一书矣。

  故《蜀山》除一、二、三集不甚经意外,其他皆全力为之。第十九集后除萧玉、瑶仙情事近于辞费外(此段在作者殆亦有深意存乎其中。盖时当世乱,军阀横行,继之以日匪侵华,生灵涂炭;咸思避难之所,而陶渊明《桃花源记》之思想乃油然而生——陈寅烙有专文论此事。故《蜀山》之安乐岛、《柳湖侠隐》之柳湖、《大漠英雄》之铁堡,乃至李宁,周淳之归隐峨眉山,吕伟、张鸿之归隐莽苍山,皆此桃源避祸之思想为之主也。抑亦读者友朋或有以还珠书中无爱情故事为言,作者故作此以塞责乎?然作者本不擅描写儿女之情,故作者亦不满意:否则萧逸,欧阳霜已成高手,而萧玉、瑶仙已成峨眉高弟矣。)皆极紧凑;以致精彩迭陈,令人目不暇给。

  “峨眉开府”以后,作者更承纪事本末之体,以事为主;除方瑛、元皓外,甚少再旁述他人他事。以无暇为之,亦以有损其紧凑也。故以他书为例,则此书《蜀山后传》新出现之人物应逐一追叙方合惯例;而不知还珠于此书乃提升策励自己之作,正以反己惯例为创新之所在也。故不追叙申屠宏往事,不追撰吕憬、花无邪、阮征、魔女明珠情事。乃至干神蛛夫妇,早于《峨眉七矮》、《蜀山》本书出现,而一反惯例,不加补述也。仿者仅知照本画符,依还珠惯例为之(如追叙青娥。李远。干神蛛夫妇情事),正见其伪也。

  如上说成立,则知作者撰写《蜀山》态度极为矜慎。试忆全书斗法场面至多,而描写内容,类皆异中见同、同中有异,乃至奇想层出不穷;而在此神奇事实中,隐寓佛释、易老之微旨。使人初读惊其神奇,细思乃藉此而于宇宙人生之哲理,深有领会。此《蜀山》之所以百读而不厌也。试观后传六至八集,有此笔力、气魄、境界否?弟但见其文字板滞,思想尘下,陈陈相因。凡所敷陈,无一非以前情事之“翻版”;甚至仅许其节要有方,与原段情节比较,不特不见其进步,转多不逮。岂作者江郎才尽乎?吾等初睹以为真还珠所作者在此,而其伪仿者亦在此也。

  至若后传六集之重述陈岩、易静事,七集第一回之重述花无邪事,第二回重述申屠宏、阮征交往海外神仙,连及钱莱之父钱康事,凌云凤误杀雷起龙、女仙寻仇化解事等等,均属可疑。试观还珠他作,有如是者乎?此仿作者技穷,不得不乞灵于还珠前文以填塞字数也。

  至叙述青娥仙子、龚风两事文字,老读者八成以为出自还珠手笔。如非其文字偶露今人白话文语气,而为还珠所不用、所鄙用者,则几可乱真矣。

  故综而言之,后传六至十集,伪作也。唯此伪作,成书亦颇早,最迟于民国四十五年前,弟旅港曾见之。当时该书名《峨眉剑侠传》,六十集。则伪作者或于四十至四十四年间所作。毛聊生那?张梦还钦?无名氏乎?则有待查证矣。

  弟汉立谨白于一九八四年二月甘日

  (录自《近代中国武侠小说名著大系》第一册,

  1984年12月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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