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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魍魉江湖

  六年后,大明成化十三年。

  大乱后的湖广西北山区,破碎的田园正在重建。

  汉江旁的一座小县城:白河。

  郧阳府在去年设置该府的辖地,原是均州以西的一部份,均州属襄阳府。白河原称白河堡,属陕西汉中府洵阳县,划归郧阳府,同时设置白河县,设县仅一年。

  由于改属建县不久,一切仍未上轨道。

  山多、田少、河流湍急,峰高谷深,人丁稀少、猛兽成群、民风剽悍、弱肉强食。这就是当时的白河。

  这一带地邻之省,本来并不是蛮荒绝域。但闹了几十年匪患,搞得赤地千里,十室九空,附近四省(湖广、四川、陕西、河南)边区千余里江山,城镇为墟人烟绝迹,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这里便沦为盗匪流民的逃难处,满目全是广大无垠的原始森林丛莽,与无尽的高山峻岭。

  兵荒马乱数十年,匪患频繁,百姓流离失所,朝廷把这一带划为禁区,严密封锁,不许任何人进入,以杜绝匪徒在内养息滋生的凭藉。

  可是,禁者自禁,逃人山区苟全性命的人,仍然敢冒死闯关,携男带女往里走,杀不胜杀,禁不胜禁,皆希望在山区内做一个自由自在的化外之民。

  动乱数十年,匪患平息了,盗匪与流民数十万皆受到招安,地方官反而感到万分头痛,最后不得不呈奏朝廷,开府置县,解禁开放承认事实,以安顿招安的匪徒,以及受安抚编户的流民。

  因此,几十万人丁、便成为重新开发汉江河谷两岸的拓荒英雄。

  城位于万山丛中,原称白河堡。

  堡建于成化八年,十二年改县以白石河为名,简陋自在意料之中。

  汉江在城北八九里,隔了两座山(本朝末年城毁,向东府迁至汉江旁)。建县后,白河堡仍存,距城仅三四里。

  土砖筑的城墙高仅丈余,城周仅三里,比江南的一座小镇大不了多少,城内的居民少得可怜。

  但城附近二三十里山区内,却有不少大豪落籍其间,每一个大豪皆拥有!”大的土地,有不许外人插足的地盘,有众多的奴仆供驱策,是该地区主宰生杀的土皇帝。

  总之,这里数十年来都是匪徒们啸聚的温床,沧海桑田江山变易,目下变成了新开发地区,乱七八糟弱肉强食的古怪事,层出不穷算是家常便饭,不足为怪。

  汉水除了夏季水涨水势猛烈,险滩大多以致船只暂停通航之外,平时小型船舶可上溯至金州(即后来的兴安州),再往上此江便不通了。乱石泻奔流,水势如山崩,直至汉中府千里河道,何止上千座险滩?

  人,不断从湖广涌来,希望在山区里拥有一块属于自己,而能自由自在不受官府打扰的田地,以便安身立命好好活下去,让后世的子孙能安居乐业不至流离失所。他们无视于危险,不畏无穷险阻,向西又向西。有些死在半途,有些膏了兽吻,但后来的人,依然前仆后继,无畏地勇往直前。

  汉江上游在繁荣中,是用血与肉代价奇高而换来的繁荣。

  目下,已经安定下来了,但在这里,依然是强者的天下。在这里,生存的条件是勇与力。

  禁区开放,但官府的力量有限,政令仅能在城镇推行,军队也仅能在关、堡、寨、城附近保持有限的兵力。

  既没有开发的计划,也缺乏辅导的能力,只能让入山的人自生自灭,这就是当时的汉江上游,开放的禁区新面目。

  近三月来,白河城气氛紧张,市面上人心惶惶不可终日,风雨欲来。

  堡长的公廨,改为县衙门。

  全城只有东南西北四条大街,与十余条小巷,城南城北鸡犬相闻。至汉中的大道,从东门进西门出,出北门可至汉江渡口,往南可至白土关(平利县)废白河堡在北门外的山冈上,只住了一家人。

  申牌左右,两位旅客风尘仆仆,踏入了东门。

  走在前面的旅客年约四十上下,青帕包头青直裰,足登多耳麻鞋,中等身材颇为精壮结实,生了一张平实老成的面孔。

  背了一个包裹,手点爬山杖,腰间佩了一把防身朴刀。

  后面那人年约花甲,仆从打扮,虽上了年纪,依然腰骨健朗,背了一个大包裹,点一根罗汉竹杖,步履沉实稳健毫无倦容。

  永福客栈出现于街右,中年人扭头道:“葛福,就在此地打尖。”

  葛福顺从地说:“很好,主人可在此地等候范师父。”

  主人摇摇头,说:“不,咱们得赶路。今晚范师父师徒不会赶来,咱们到金州去等他。”

  “范师父师徒的脚程快,但愿他们能很快地赶来。”

  刚到达店门,尚未跨入店堂,一名敞开衣襟,露出毛茸茸壮实胸膛的大汉,劈面拦住了,挡住门口双手又腰,嘿嘿怪笑道:“很好,你们来得好快。”

  中年人一怔,惑然间:“怎么来得快?尊驾是……”

  “我叫沈三。”

  “哦!在下葛奇,沈兄……”

  “你们从襄阳来?”

  “是呀,沈兄……”

  “来办事?”

  “在下路过贵地,正想打尖。”葛奇泰然地说。

  “真的?”沈三横眉竖眼怪腔怪调地问。

  “真的。沈兄有何见教?”

  “你是武当门人?”

  葛奇粗眉深锁,不耐地说:“在下只随师门学了两手防身拳脚,不算是正式门人弟子,沈兄问这些,不知有何用意?”

  沈三嘿嘿笑,迫进一步说:“老兄,你真会装,走吧。”

  “走?你是说……”

  “到南大街,敝长上要见你。”

  “贵长上是……”

  “少废话跟我走。”沈三不耐地叫。

  店堂踱出两个人,迎门一站。

  街左图上来一名大汉,街右也来了一个,抱肘而立,盯着两人冷笑。他们不像是人,倒像五头盯着猎物的饿狼,来意不善。

  葛福放下包裹,堆下笑,道:“家主人路过贵地,天色不早只好投宿打尖,明早便得赶路至汉中府。诸位爷台,请告诉老奴到底为了何事要家主人……”

  “当然你老家伙也算一份。”沈三冷冷地接口。

  “老奴……”

  “你们到底走不走?”另一名大汉沉喝。

  葛奇扫了众人一眼,戒备地问:“如果不走,诸位又怎样?”

  “不走?哼!咱们拖你走。”沈三狞笑着答。

  “你们……”

  “这里有五个人,你吃得削?”

  堵在街右的大汉怪笑道:“他吃不消,咱们把他兜着走。”

  挡住街右的人拔出一把匕首,叫道:“武当门下弟子,都是手底下硬朗的货色,咱们小心了,防备他突下毒手。”

  葛奇脸色一变,说:“在下不会与你们动手,葛某一个旅客,第一次经过贵地,与诸位素昧平生,无冤无仇……”

  “你如果有道理,去向咱们的长上申诉好了。”沈三冷冷地说。

  “在下与贵长上……”

  “沈某等你一句话,你到底定不走?”沈三厉声问。

  葛奇吁出一口长气,将包裹交给葛福,向沈三说:“好,在下跟你们走,但我这位老仆上了年纪,叫他落店等着好了。”

  沈三瞥了葛福一眼,点头道:“好,让他落店。”

  又转向葛福道:“老家伙,你最好安份些,落店后好好蹲在里面少出来走动,免得引起误会丢掉老命划不来。”葛福正想开口阻止葛奇前往,但却被葛奇用手式止住了。

  南大街的一座大厦中,五进院的房舍阴森森,大厅上,十六名精壮打手在堂下雁翅排开,堂上高坐着大厦的主人程天彪。

  这位程大爷是白河的第一位大财主。城南与城北附近一带冈陵山坳,全是程家的产业,财与势是分不开的,谁有钱有势,谁就是大爷。

  在白河,程大爷的一句话,比县太爷宣达朝廷政令,挥朱笔决人生死还要有份量。

  这位爷年仅四十出头,粗壮如一头大牯牛,满脸横肉,暴眼阔嘴黄胡须戟立,连发鬓也隐现赤红色。

  因此,他的绰号便叫做金狮。他的别墅,就建在废了的白河堡内。

  金狮的左右,分立着两个三十余岁壮年人,倒也人才一表,体格魁梧,只是皆生了一双饿狼似的怪眼,眼神凌厉似可透人肺腑。

  左首那人穿的是青袍,似乎略显得老成些。

  右首那人短打扮,宽大的皮护腰上端,可看到一排飞刀的刀柄,一把一尺二寸的匕首佩在腰带前面。

  沈三五个人将葛奇押到,独自上堂行礼禀道:“启禀大爷,属下又截住一个姓葛的。”

  “带他上来。”金狮冷冷地叫。

  沈三举手一挥,两名大汉挟持着葛奇喝道:“上去,大爷要见你。”

  不由分说,两人驾了便走。

  葛奇双臂一张,挣脱两人的挟持,大声道:“在下自己会走。”

  他大踏步上堂,抱拳拖礼道:“在下葛奇,偕仆途经贵地,尚未落店,便被贵属下不由分说挟持而来,不知尊驾有何见教?”

  金狮怪眼彪圆,目不转瞬地盯视着他。

  沈三将经过说了,状极得意。

  金狮静静地听完,沉声问:“姓葛的,廖老狗给你多少银子,聘你前来替他送死?说!”

  葛奇一怔,说:“抱歉,在下不认识姓廖的人,葛某只是一个赶赴汉中府,途经贵地的人,在下能请教尊驾的高名上姓么?”

  “你敢在太爷面前装糊涂?”金狮怒声问。

  “咦!阁下……”

  “你居然想在大爷面前耍花枪,该死的东西!哼!你以为你是武当弟子,大爷便无奈你何么?”

  右首系皮护腰的大汉冷笑道:“大爷,武当门人在外闯荡,带剑而不带刀。这厮分明是有意自抬身价,冒充武当门人来吓唬咱们的。因此,他定是廖老狗请来的人。”

  金狮哼了一声,火暴地说:“廖老狗自以为有一位远亲是武当门人,胆敢藐视我程家的子弟,受到教训仍然不死心,三月来先后请来了十八个下江小痞棍前来找场面送死。你,是第十九个人,大爷替你好好安排安排。”

  葛奇赶忙分辩道:“程爷请勿误会,在下确是途经贵地……”

  “住口!你……”

  “在下确是……”

  “把他挂起来。”金狮大声叫。

  左右两大汉向里靠,一左一有急架他的一双胳膊。

  他知道不妙,但却也知道身在虎穴,好汉不吃眼前亏,强硬必定凶多吉少,不敢反抗,叫道:“程爷,在下只是个过路旅客,决不是应聘而来的人,请给在下一次分辩的机会,或者放在下离开,在下立即离城连夜离开贵地,可证明在下……”

  左首的老成壮年人接口道:“大爷,宁可错捉一百,不可错放一人。”

  金狮点头道:“柳兄弟说的是,拖下去挂起来。”

  葛奇这时想挣扎,已无能为力了,双臂已被反扭擒住,动弹不得急得脸色大变,急叫道:“程爷,请……”

  “啪啪!”沈三不客气地抽了他两记重耳光,打得他口角溢血,冷笑道:“闭上你的臭嘴!叫什么?挺起你的脊梁,做个英雄好汉。”

  说完,缴了他的防身扑刀,五个人连拖带架,片刻间便用牛筋索反绑起他的双手,拉上了横梁。

  “先抽他一顿皮鞭再问口供。”金狮怒叫。

  鞭声刺耳,抽至五十余鞭,他成了个血人,终于支持不住了,大叫一声蓦尔昏厥。

  一盆凉水浇醒了他.堂上金狮的嗓音令他心胆俱寒:“说!廖老狗在襄阳共请来了几个人?”

  他的一双手已经麻木了,双肩关节已痛得他浑身瘫软,他只能无助地含糊地说:“我……我只是个过……过路的……”

  “武当门下来了几个人?说!”金狮再问。

  “我……我只是个过路的。……”

  “再给我打!”

  第二次昏厥,……第三次昏厥……

  再醒来时,他喃喃地声嘶力竭地说:“你……你们要……要后……后悔……”

  金狮得不到口供,怒叫道:“把前一个人拖出来让他看看。”

  两名大汉拖出一个浑身是血的半死中年人,往堂下一丢。中年人在无助地挣扎,可怖地叫痛,呻吟。

  “这是三天前捉到的人,他接了廖老狗银子二百两,一进城便被咱们逮住了,他已经招供了。姓葛的,你也招了吧,免得皮肉吃苦。”沈三厉声说。

  葛奇已看不到眼前的景物,仍在喃喃地低叫:“你……们将……将后……后悔……”

  金狮喝道:“剁给他看。”

  出来两名打手,抬来了一条腥臭的长木凳,将中年人的脑袋按在凳上,一名大汉举起了钢刀。

  沈三揪起葛奇的头,冷笑道:“你看清了,如果你不招,这人就是榜样,你还是招了吧。”

  “喀嚓!”钢刀疾下,人头落地。

  “你招不招?”金狮喝问。

  葛奇似已麻木了,仍然喃喃地说:“我……我只是……是个过……过路的。”

  “搁上去!”金狮怒吼。

  两名大汉将他解下,他已完全瘫软。一个人将他压跪在凳前,一个人拉住他的发结拖至一另侧,他的脖子横搁在凳上了。

  钢刀高举,候令砍落。

  “最后问你一句,你招不招?”金狮厉声问。

  葛奇已陷入半昏迷境地,仅含糊地说:“你……你们会后……后悔,……”

  “剁!”金狮厉喝。

  柳兄弟突然说:“大爷,要留活口。”

  “住手!”金狮叫。

  钢刀在葛奇的脖子上停住,好险。

  柳兄弟淡淡一笑道:“他清醒后会招供的,这时杀了他便没有一个活口了,晚上把他弄至刑室,他能不吐实?”

  “好,拉下去,送入刑室。”

  “是。”沈三欠身恭敬地答。

  金狮离座而起,说:“把尸首连夜送至北街廖家,别忘把姓葛的血衣与朴刀一并送去。”

  “遵命。”一名打手大声欠身答。

  厅门外突然踏入一位彩衣少女,两名女侍。少女穿的是猎装,佩了剑。一名女侍挟着弓囊,佩了刀,另一名女侍则提了两头獐子。

  少女年约十七八,正是花一般的年华,人也美如花,隆胸丰臀水蛇腰,瓜子脸蛋红馥馥,有一双水汪汪令人想做梦的媚目,樱桃小口一点红,浑身散发着动人的青春气息,踏入厅堂讶然叫:“爹,怎么又杀人了?臭死了,快拖出去。”

  金狮呵呵笑,说:“野丫头,怎么天黑了才回来?怎样入城的?”

  少女嘻嘻笑道:“把守城门那几个老饭桶,敢不替女儿开城门?爹,女儿猎到两头肥獐。咦!这个又是什么人?”

  柳贤弟笑道:“大小姐,这人叫葛奇,是廖老狗派人从襄阳请来助拳的。”

  大小姐冷冷一笑,挥手道:“砍了就算了,留下糟蹋粮食。”

  金狮大笑道:“丫头,你遗传了为父的铁石心肠,虎父虎女,为父不愁后继无人。哈哈哈哈……

  “要不要女儿把这人砍了?”

  “不,要留活口。”

  二更天,葛奇昏迷不醒,未能上刑,恰好金狮应朋友之约未能及时赶回,葛奇总算神灵庇佑逃过了一劫。

  三更天,一个黑影潜人刑室,悄然击毙了两名看守,背了神智刚清的葛奇,以不俗的轻功飞檐走壁溜出了程家,奔向永福客栈。

  老仆葛福被看死在店房中发愁,门外有两名大汉轮流把守,不许关上房门,禁止越雷池半步。

  全店黑沉沉,只有老仆这间上房有灯光。

  黑影先将葛奇塞在墙角,附耳低声道:“你等等,在下去收拾那两个看守。”

  葛奇浑身发软,动弹不得,嘎声低问:“朋友,你为葛某冒了大大的风险,为什么?”

  “不为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黑影低声答,语气平静。

  由于黑影用黑巾蒙面,看不见庐山真面目,葛奇不知对方是谁。追问道:“兄台请留下大名,容留后报。在下双臂已半残,身躯无半寸完肤,该如何脱身出城?”

  “休问来路,用不着图报。城墙高仅丈余,贵价难道就无法带你出城?”

  “这……”

  “他能办到?”

  “勉可办到。”

  “那就好,我先去解决那两个狗腿子。”

  黑影悄然走了,葛奇的目光,盯住黑影肋下的一个小巧革囊上,自语道:“这人的口音有点厮熟,是谁?”

  黑影蛇行鹭伏,沿廊下的暗影接近了店房,相距两丈外,突然双手齐扬。

  房门口坐在长凳上的两个看守,正低头聊天,不知死神已经光临,暗器无声而至,“啪啪”两声轻响,后脑各挨了一块飞蝗石,砰然栽倒。

  老仆葛福一怔,向外张望。

  黑影到了,在两看守的天灵盖上各击了一掌,向里面的葛福叫:“快拾掇,准备背走你的主人,快!”

  不久,店后门大开,葛福背了葛奇,爬伏在地向黑影磕头,颤声轻叫:“恩公天恩,老奴来生犬马以报……”

  “快走,你们只有一个半更次逃命,走!”黑影拖起葛福,急急地催促。

  “老奴…”

  “我带你们缒城而出,快走。”

  缒出城外,葛福向城上的黑影四拜,方洒开大步向东奔,全力急赶。

  打破樊笼飞彩凰,挣脱金钩走蛟龙。

  次日,白河城大乱一天,打手满街走,四乡走狗八方骚扰,要捉拿逃囚葛奇主仆。

  第二天,第三天,风声过去了。

  这天近午时分,两个身材魁梧的卖货郎,从东门进城,直趋十字街口。两人后面,跟了一个脸色如古铜但眉清目秀,有一双明亮无比的大眼睛小后生,年约十七八岁,正是睡觉也长的乳虎年龄,挑了一担行囊,像是两位货郎的长随小厮。

  两个货郎一老一少,老的年约花甲,少的约三十出头,背了货架,手摇着拨浪鼓。一到东街玄坛庙前的广场,货架一放,拨浪鼓叮咚叮咚响,老货郎亮着大嗓门,摇着拨浪鼓吆喝:“下江来的老货郎,身背着货架走四方。”

  年轻货郎用一阵拨浪鼓声圆场,接口唱道:“南京来的胭脂花粉名头响亮,绸缎子花边姐儿的坎肩流苏来自苏杭……”

  立即围上了一些看热闹的娃娃。

  长随小厮坐在行囊上,笑嘻嘻地接口道:“他们爷儿俩是卖货的,不是跑解卖跌打丸,用不着娃娃们帮场,走开走开!”

  老货郎脸一沉,颇为不悦地说:“印小兄弟,你少开尊口好不好?”

  “我又怎么啦?”印小兄弟问。

  “你这是帮倒忙嘛,人少了谁还过来买货?”

  “范大叔,这里可不是赶集,你们又不是江湖卖解的人,要帮场子的人有屁用,你们的拨浪鼓还怕引不来买主?老实说,你们这种货郎,做的都是妇道人家的生意。该到大街小巷走走,在这里活现世,保证你卖不了半文钱,算了吧。”印小哥有条不索地说,

  一声暴叱,进来了两名大汉,喝走了看热闹的娃娃们,向两个货郎叫:“收摊子,下江来的人,这几天禁止在本城做买卖,快收了。”

  范大叔一怔,问道:“兄台,这是怎么回事?”

  “你耳聋不成?”大汉厉声反问。

  印小兄弟接口道:“范大叔,你听清了吧?人家白河城在罢市,你爷儿俩就遵办吧。”

  大汉怪眼一翻,沉声道:“小******!闭上你的狗嘴。”

  印小兄弟哼了一声道:“怎么啦?你老兄吃了火药不成?我那几句话冲了你老兄么?”

  大汉双手叉腰逼上两步,冷笑逼:“罢市两字,岂是随便乱说的?你这小子简直……”

  范大叔赶快打圆场,陪笑道:“见台,大人不记小人过,童言无忌,就饶了他这一次……”

  “你少插嘴。”大汉沉叱。

  范大叔转向印小兄弟说:“小兄弟,你据人的舞娘,她的苏绣可是出了名的!偏偏她这女儿没遗传到半点手艺,每回勉强耐住性子绣上二、三个时辰,所换来的结果是十指满头包,还累得小乌鸦费心为她包扎。她娘还常以此训诫她,像她这样的女子有哪户人家敢要?恐怕嫁出去没半天功夫,就来个休书一封,休掉她了!

  他见她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不觉好笑。这还是头一回有女子敢明目张胆的瞧着他,就只差没流口水罢了。

  “这是你掉的荷包?”他好奇的从她手中拿起蓝色荷包打量。而若不是汝儿一时失神,不及抢回,只怕这荷包早已裂成两半。

  “是啊。”她伸着掌心,等他还回来。“你瞧够了吧?”

  “绣功挺细的。”他随意道,很仔细的打量。

  “那当然。”汝儿得意洋洋的,像是沾了光的骄傲孔雀。“这是我娘绣的。别看这料子过气多时,这上头可是出了名的苏绣;算你有眼光。”

  他扬扬眉,道:

  “在下还没请教姑娘闺名?”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既是闺名,当然不能让外人知道。可以还我了吧?”汝儿本想趁他不备,从他手里抢回来,不过他身手敏捷,轻轻的侧过身子,躲开她迎面而来的“魔掌”,害她一个踉跄,向前扑去。若不是他眼明手快,及时挡在她面前,让她一头撞向他这的“铜筋铁骨”上,只怕她这回连小命都没有了,因为再往前一步,就会摔下桥去了。

  汝儿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圣母玛利亚!耶酥基督!阿弥陀佛!如果不是他,恐怕她莫汝儿十七年后又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了。

  她简直感激死他了,虽然她的头给撞得七荤八素,不过小命捡回一条,为此她就该感激涕零,恨不得真的为他供起长生牌位,一天三炷香!想起先前她还对他态度恶劣,又处处讽刺他,亏得他非但不介意,反而还救了她一命!这种好人虽然提着灯笼都可以找到一打,不过她汝儿还是很感激他……

  她抬起头,用自认为很感激的表情面对他,不料她却瞧见他的大手正玩着她有些散乱的麻辫,眼底还闪着她看不懂的古怪神色:有些温柔、有些纵容的。最可恶的是他唇边那几不可辨的笑意!哎呀,温热的气息让她惊觉到自己还偎在他的怀里——这辈子,汝儿没这么快动作过,像是脚底抹油似的,飞快的离开了他的怀抱。哈!到现在她才发现三寸金莲竟也能动作那么快,当她距离他起码有四尺以上时,她不免得意的想道。

  可是当她瞥倒促狭的表情出现的他脸上时,一股热流缓缓从她颈上升起;不用照镜子,她也可以猜到此时她的脸蛋一定红透了!这种热呼呼的的感觉只有在当她患病的时候才能感受得到,那双眼睛正坏坏的盯着她。呸!她莫汝儿活了十七年,还不曾见过这般放肆的男人——她忘了十七年来,除了莫家长工以外她可没仔细瞧过其他男子——想来先前她是想错了。什么救命因人?要不是他老拿着她的宝贝荷包不还,她又怎么会差点掉下桥去?追根究底,这——根本就是他的错,她完全推翻先前他是个大好人的想法。他要是大好人,她莫汝儿三个字就倒过来写!就算斜着写,她都认人。

  “你没事吧?”他问,对她立刻拉长彼此间的距离,感到好玩。

  “没事才怪。”她差点朝他吐口水。“等我回去检查检查,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就算你想溜也溜不了。”

  “那是最好也不过了。”他亮亮荷包。“嗯?想不想讨回去?”

  “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你要是不还,我可以报官。”她很生气的瞪着他,气得两颊鼓鼓的。不过,当她一看见他身边的巨人向前跨一步时,天!她用力吞吞口水,很勉强的站在原地不动;那样的身高让她怕得想拔腿就跑,而不是她还想逞什么英雄,站在这里跟他像对峙,实在是她已经两腿发软,只能立在原地生根了!

  他冷淡的丢给那巨人一个眼神,只见那巨人……天!到现在汝儿还是不太相信竟然有人能高到这种地步。简直是高耸入天,存心想吓死人嘛!那巨人又退到他的位置,不再横眉竖眼的瞪着她。

  朱琨庭两眼凝视着汝儿,半是威胁的开口:

  “没有我,现在别说是这小小的荷包了,恐怕你连小命都没了!照理说,你应该报答我。”

  “施恩不望报。”她不安的眨眨眼。“我也说过要给‘猪公’您立长生牌位,你还不满足啊?再说,我又没要你来救我,是不是?是你心甘情愿的,又没人拿刀拿枪逼你,如果你要我报恩,不如你自己去报吧!”要不是那荷包里有她十七年来一点一点滴攒下来的积蓄,她说什么也不会在这里跟他说废话。

  他扬扬眉,做势要将钱袋放入腰际。

  “等等!”她嚷道:“好啦、好啦!我分你里面的三分之一,总可以了吧?”她见他坚决的摇摇头,她咬牙说道:“一半!咱们一人一半。这可是最低底限,你再怎么威胁利诱,我都不再再加了,你好好想想。

  “我不要你分毫,只是想知道姑娘闺名……”他顿了顿,变得若有所思起来。“或许也有其他报恩的途径……”

  “你想都别想!要是你以为本姑娘会告诉你闺名,你就是痴人妄想。呸!你八成是色魔变态,要我名字干嘛?想去做草人钉死我啊?坦白告诉你好了,本姑娘的闺名只有我的丈夫才有权知道,凭你?呸!要是我莫汝儿告诉你,岂不是自讨苦吃,我要是有这么笨……”到最后她才惊觉自己已顺口说出了她的名字。都是骂得太快,一个不小心,连名字都给溜嘴了,她真是够蠢的了。

  不料,他一个箭步,趁着她来不及跑掉之前赶紧挡在她面前。

  “你嫁人了?”他沉声问。

  “要你管……”看见他凌厉的眼神,她收住了口。“还没……那又如何?你管得着啊?”

  “可有中意的亲事?”

  “你有病!”她故意大叫,趁着他一个劲儿的注意她说话,眼角瞄到他腰际的荷包。“不过,你想知道也无妨,我当然没——亲——事啦!”或许她刺绣功夫是倒数一流,不过眼快手快,荷包照样得手。

  紧紧握着那蓝色荷色,她就算死也不放手了!

  她一步步的往后退,逞一时口舌之快干嘛?只是浪费口水,到时跑不了不说,可能连十七年努力存下来的钱都给吞了,那才不值呢!不如忍一时之气,得个海阔天空;反正冤家路窄,到时再战也不迟。奉上行这个理念的汝儿一直退到一段距离后,她才稍微松一口气。奇怪,他笑个什么劲?本来看看他没有笑纹,只有皱纹,还以为他不苟言笑,不过今天看他起码笑了个十几次,这么会笑干麻?笑死活该!她最讨厌他笑时的那副表情。贼贼的,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这种男人最难猜了,虽然那副笑容缓和了他冷硬的线条,但那关她什么事?一直撞到了小乌鸦,她才发现原来这小丫头片子偷偷躲起来,不敢为主出头,原因是什么?还不是那个巨人太怕人了!

  反正一个人没胆,两个人有胆了吧?虽然还是小胆,不过深吸口气,汝儿和小乌鸦头也不回的就跑过几条巷子,活像有什么毒蛇猛兽追着她们似的。

  只见这姓朱的男子,朝那巨人微微颔首,这巨人点点头,立即健步如飞的追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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