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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紫烟《桃花新传》——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河山依旧,人事如昔,金陵的风光,秦淮河上的澈夜笙歌都没有变,这四年中,变得最 多的是他——侯朝宗。

  因为己卯科的乡试他落了第,那是他父亲看了他的稿子后,就下的评语:“徒事铺设, 华而不实,文章看起来如锦如绣,却像是个绣花枕头一般,金玉其外,而败絮其中,有点眼 花的考官绝不取你。”

  果然等报条传来,气死人的是中了副榜的榜首。

  那是考场中的新花样,所谓副榜,是取考生中文章不俗而内容未为考官所许的佳作。

  副榜只是在心里上一种空虚的满足,作不得数的,不能作为参加京比的资格的。

  但是却要像那些正式及第的人一样的拜房师,会同门,该化费的一文不少,对那些家境 清寒的学子而言,这种榜还是不中的好。

  朝宗的文章中在副榜榜首,座师是侯恂的同年,很客气地着人带了封信来,对朝宗的才 华着实夸奖了一番,而后才致歉意,说如此天下殷乱,寇患四起,朝廷取士,乃以经世致用 为主,故而本科取才,亦以朴实为主,世兄之大作若在太平盛世,鼎甲可期,所欠者未得其 时,乃有遗珠之憾,现在朝廷正在励精图治,遣派大军剿寇,四海升平之日,想来不远,斯 时世兄必为扬眉吐气之日矣!

  侯恂看了倒不怎么样,朝宗却把信撕了个粉碎。

  他最气的是座师的信上没叫他用功,也没叫他在实务上多下功夫,似乎认定了他这辈子 只会作个太平官,年头儿不太平,他这种人就没有出头的日子了。

  他自己暗暗咬牙,把一些经世实务的文章钻研了一阵,又对八股的时文下了一番苦功, 自信可以诸路皆通,不管座师是那一种人,那一种口味,都能摸对八分了,然后在辛已科乡 试上出口气,考它个真正的第一名。

  那知道天不从人愿,他的祖母跟母亲竟在先后两年内去世,他因为守制,不能赴试,把 行程又耽误了。

  再后,境遇更糟,局势也更乱,李自成的流寇势力愈形嚣张,官兵节节败退。

  京师天天接到捷报,都是说那儿大获胜利,那儿歼匪多人,可是流寇不但没剿清,反而 越来越多了,朝廷的负担也越来越重。

  将领们虚报名额,侵吞粮饷,已是不争的事实,号称十万大军,最多只得六万人,其中 老弱伤残又占了一半,真正能战的不过三万人。

  就这三万人也比乌合之众的流寇强,战事未必不可为,可是那些将领不在前线督战,只 躲在几个大城市中寻欢作乐,听任那些军卒们去胡闹。

  他们避开了大股的流寇,专门吃那些小股的散匪,所以频频传捷。

  将领们吃空缺,兵卒们只有吃老百姓,流寇过后挨抢一次,军队过来又要挨抢一次,只 弄得好好的田庄荒芜了,民不聊生之下,不是投军就是投寇。

  投军则为那些将帅们多了请补发粮饷的借口,他们虚报战绩,一箭未发,谎报成血战终 日,一个人没丢,却报成损失惨重,趁机把以前吃的缺额报销掉,杀了十几个小毛贼,说成 歼敌千余,然后要就地征募民夫,扩充军队,请求补充军备。

  事关重大,皇帝没有理由不准,准如所请后,当然要跟着给钱,可是连年战祸,出的比 入的多,国库早空,不得而已,只有加重赋征了,除了一般的年赋加重之外,又更增添了练 军的粮饷,辽东拒金的辽饷等等,益发使得民穷财尽,天下不安了。

  剿匪的军队越养越多,但流寇也越剿越多,由小股变成大股,由抢掠城池变为占城掠地。

  河南归德还没有沦匪,但是寇势已近,无数的灾民涌到,使得城里一些富户都开始逃难 了。

  朝宗也是那个时候逃难离开家乡的,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他自然而然地来到了南京。

  阔别四年,南京城居然全无改变,倒是他自己变得很潦倒了。

  离家时,他带了几百两银子,已是罄其所有了,他父亲告老回家时,固是略有积蓄,但 是都置了田产,那是抢不走的财富,可惜的是也搬不动,尤其是祸乱之年,多少的良田荒芜 了无人耕种,自然也不会有人肯拿钱来买田地,因此,能够给朝宗带走的钱也有限了。

  上次还带了个兴儿,这次却是孤身一人上路了,因为兴儿那小子毕竟经不起桂花的缠劲 娶了她。

  事前,他虽是满心不情愿,但是婚后,却好得像蜜里调油,朝宗要走时,原想带了兴儿 的,可是桂花的肚子大了,分娩在即,桂花倒是希望他能跟朝宗出去转转,混个出头的,但 兴儿自己却是舍不得离开了。

  家中除了兴儿之外,也没有少壮的男仆了,朝宗干脆一个人上了路。

  来到南京,他又找到了旧日的一批朋友,他们也都还是老样子,复社的声势依然壮大, 对朝廷的议论更多了,因为史可法入了阁,兵镇扬州,他是复社的强力支持者,因为他是东 林六君子中左光斗的学生。

  但是在南京,反复社的力量也不小,那也包括了一些将帅以及几位皇亲勋爵,只不过这 些人只在心里讨厌他们,没有公开地结合在一起,跟复社作对而已。

  吴次尾住进蔡益所书坊,朝宗只有暂住在一家小客栈中,在南京,居然看不见一点战乱 的现象,大家都很放心,认为流寇虽凶,打不到南京江南来。

  因为江南是天下财富集中的地方,朝廷虽在北边的燕京,但国库的主要收入全赖江南, 对保护江南比保护京师尚力,京师吃紧,朝廷可以迁到江南,江南如失,朝廷没了收入,就 非垮不可了。

  老百姓这样想,一般的将领也都这样想,他们把自己的家也都搬到了南京,有几个直接 领军的都督,干脆在南京设了行辕,为的是便于申领军饷,反正钱是在江南拨付的,解到京 师再发下来,辗转费事,军情紧急,经不起耽误,干脆派员在南京具领了。

  因此,南京城中,仍然是一片升华。

  朝宗的来到,复社中人是十分兴奋的,他们正想有所作为,加入了一个生力军,自然就 更为起劲了,朝宗初来时,心情也是充满了激愤的。

  他身经流离,对流寇侵扰的情形较为了解,对那些军纪败坏的官军扰民尤甚于寇患,更 是深恶痛绝,把一路上所见所闻,口诛笔伐,大大的骂了一阵,言下对一些好的将帅,则又 多加推崇。

  这一来,侯公子在金陵立刻又成为名人了,虽然他得罪了不少的人,但是也获得了不少 的支持,尤其是阁部史可法,督帅左良玉以及在辽宁的大元帅袁崇焕等,他们跟朝宗的父亲 侯恂相知颇深,而朝宗言下,又对他们推崇备至。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手握重兵,举足轻重, 所以朝宗虽然开罪了不少有力之士,却因为有了这几位有力的后台,没人敢奈何他。

  朝宗看得很准,他知道国势如麻,等到科举而入仕途,实在太慢,何况上次乡试落第, 给他的刺激也太深,他决心另创一条偏途。

  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到了南京,立刻就看出复社这条路大有可为,复社的言论,已具 有震动朝廷的力量,说了那篇言论后,他在南京立刻成了个到处受尊敬的人,以前只是斯文 的圈子里知名,现在则是朝野皆知了,那怕是走到街上,都有人恭恭敬敬的招呼他,让路给 他,而且别处的军旅代表来到南京,也一定要来作礼貌上的拜访。有的是慕名讨教,有的则 是暗中相求,请他在口下留情。

  到南京才两个月,他俨然已是复社中的领袖了,尤其是一般太学生,更将他奉若神明。

  名,是创下了,朝宗却在暗中叫苦,因为他的钱却愈来愈少了。

  因为他是个大名人,应酬日繁,化费也多,家中带来的一点银子已经化的差不多了。

  大家不了解,看见他衣帽光鲜,神釆照人,以为他的底子很厚,而且诗文早著,是位大 雅士,就是送礼,也都是字画古玩,土仪特产,新鲜雅致,虽然也值几个钱,却不能当钱使。

  而朝宗已经出了大名,又不能丢人拿那些东西去变卖,别人看见他满室玲珑,不胜羡慕, 朝宗自己却像是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

  这天下午,他在屋子里,捧着一对碧玉镇纸发怔,小二来报说有位苏老爹造访。

  朝宗知道在金陵够资格称老爹而姓苏的,只有一个苏昆生,他是旧院教曲的师父,所有 的名妓,俱出于他的门下,拉得一手好琴,一肚子的掌故学问,做人又热心和气,而且还很 有骨气。

  苏昆生进来,看见了那一对碧玉镇纸,就笑着道:“好东西,玉质佳,雕工细,是相公 从家里带来的?”

  朝宗一面招呼他坐,一面道:“我是从家中逃难出来的,那能带这些累赘,这是黄御史 今天早上来看我送的,他在左帅那儿帮忙监军,因为听说家君已经从商邱逃难南下,托他前 来问讯一下。”

  “哦!老大人出来了,可曾跟相公连络上。”

  “没有!现在知道老人家出来了,我也就放心了,因为宁南侯左帅是家君的门生,一手 把他提拔起来的,而宁南侯目前是拒寇最有力的一位将帅,若是家君落入贼寇手中,用以挟 制左帅,左帅势将很为难。”

  “是!是!老大人的清风亮节,一向是天下共仰,所以才得左元帅如此敬重,这位黄御 史对相公也是相当推崇,这一对玉镇佩,至少也值百十两银子。”

  朝宗苦笑一声道:“老爹,你瞧着喜欢就拿去。”

  苏昆生吃了一惊,连忙道:“公子,别开玩笑,老汉那有这个命,用这种好东西。”

  “用不用随便你,但你的确可以拿去。”

  “这么贵重的东西,老汉如何用得起。”

  “你认为它贵重,但我却为它损失二两银子,用来打赏黄御史的那个小厮,它能值百来 两银子,但是我却不能拿去卖,却冤枉为它花了二两银子,你如果不介意,就把那二两银子 的赏钱还给我,我就十分满意了。”

  苏昆生看出侯朝宗不像开玩笑,嗫嚅地道:“相公!莫非您身边不方便。”

  侯朝宗苦笑道:“目前尚可以勉强过得去,但是带出来的那点钱,总有用完的时候,我 现在不事生产,而且化费又大,长此以往,真不知如何是好。”

  “这……倒是想不到的事。”

  朝宗叹了口气:“我知道没人会相信,但的确是事实,我每天都有应酬,出入于官宦之 家,相识满天下,但都是在花钱,没有一点入息。”

  苏昆生想了一下,倒是深为相信了,因此道:“老汉倒是能明白公子的处境的,公子有 什么打算呢?”

  “我原来是打算到南京来,我到家父的故旧那里,先弄份差事干着,那知道一来之后, 多说了几句话,弄得名气太大,倒是害了自己了,差一点的工作,别人不便推介我去,适合 我的差事,可一时难找。”

  苏昆生也知道高不成,低不就的困难处,着实为他叹息了一阵,坐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告辞欲去,朝宗硬把那对镇纸包了给他带走,苏昆生推辞不得,收了下来道:“侯相公,蒙 你看得起,把心里的话告诉老汉,老汉受宠若惊,斗胆为你出个主意,这对镇纸老汉也用不 着,由老汉找个主儿替公子卖了吧!”

  “那怎么成。让人知道我侯朝宗典卖东西,这个场面还混得下去吗?”

  “这自然是由老汉出面,绝对扯不上公子的。”

  侯朝宗道:“老爹若能帮这个忙,我太感激了,只是这对镇纸是说好了送老爹的。”

  “别客气,老汉也说了,这么贵重的东西,老汉用不起,老汉这就去找几个熟识的朋友 问问,脱手了立刻就把钱给公子送来,老汉今天来是应两位姑娘之请。”

  侯朝宗早知来意,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是妥娘跟香君,我应该早就去看她们的,可 是我的境遇老爹也知道,一则是潦倒落难,无颜相见,二则是我也负担不了那些花销。”

  苏昆生道:“她们可不这么想,她们只知道侯公子重返金陵,而且一言一行,着实令人 钦佩,只是怪你忘了旧交,不去看她们。”

  “天地良心,我若是得意了不去看她们,还有可非议之处,我现在是个落难的人。”

  “别人可不知道公子是落难的人,怎么看也看不出公子有潦倒之状,再说公子也明白, 她们两人都不是那种势利眼的人。”

  “我知道,但她们两个人都不是身体自主的人,我去看她们,没钱就不行。” 

  苏昆生一叹道:“老汉明白了,老汉这就回去告诉她们,相信她们会谅解的。”

  他这下子是真正走了,侯朝宗却仍在发呆,心中不无惆怅,他何尝不怀念那两个美丽的 影子,但是已不敢存有奢望了。

  他回来后,听说这两个人越发地红了,香君仍是清倌人,却出落得更为标致了,多少富 贾,脱手千金,要为她梳栊点大蜡烛,她都摇头不答应。

  朝宗知道她是在等自己,但是他却更为惭愧,因为经此一来,她的身价更高了,别说是 替她赎身了,即使是梳拢一次,自己也是无力负担的。

  但是若见了面,香君一定会提出这个要求,她已经把初贞献给自己,这出头梳拢的人, 也非自己莫属,可是拿什么去替她梳拢呢?自己那几个钱,给她买头面首饰都不够,更别说 是其他的花费了。

  一钱逼死英雄汉,金尽壮士无颜色,侯朝宗从来也没有为钱烦恼过,这次重返金陵,却 一直是在为钱发愁,尤其是怕见到旧院的人。

  苏昆生走了之后,他更为发愁了,郑妥娘那儿还好说,对香君,他实在难以启齿,四年 了,香君还是清倌人,待善价而沽……不!应该是等待他去“梳拢”。

  这不但是感情上的负欠,也是道义上的,要怎么应付呢?朝宗实在拿不出一个主意。

  正在发愁间,忽而一阵环佩叮咚,一阵香风扑鼻,告诉他屋子里来了人,而且是个女人。

  朝宗不禁一震,从迷惘中惊觉过来,看清了来者是谁了,心头一阵狂跳,脸上却禁不住 发烧。

  明眸皓齿,美人绝寰,纤细婀娜,不是那小香扇坠儿,却又是谁来。

  她还是那么剔透玲珑,只是比四年前更多了一份成熟的风韵,也更美了。

  朝宗很快地驱去了乍见的尴尬,伸出了双手,香君也很激动地飞奔过来,扑进了他的怀 里,两个人热烈的拥抱在一起,然后又很快的拥吻在一起。

  什么话都没有说,他们似乎已期待这次重逢已久,这动作在他们心中也默默地演习了不 知多少次,所以在见面后,不约而同地表现得那么自然。

  很久很久后,两个人才恋恋不舍地分开,但眼睛仍然是凝望着,久久没有开口。

  终于,朝宗打破了岑寂:“香君,你好吗?”

  香君点点头,看到朝宗一片为难,不知如何接下去,倒是先笑了起来道:“我在外面碰 到了苏师父。”

  “哦!那么他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嗯!是的!一切都说了。”

  “那你总可以了解,我为什么不去看你了。”

  香君点点头道:“是的!我已经谅解了,你不上我那儿去,我是绝对地了解了,只是妥 娘姐还不谅解,她可骂死你了,说你这个人薄情寡义,飞黄得意了,就不认得老朋友了。”

  “天地良心,我是落难来此,连家都给流寇占了,家人离散,前途茫茫,还有什么得意 的。”

  “我听了苏师父的解释,倒是明白你的处境了,但别人却没那么想,你这次重返金陵, 的确是造成了一番轰动,言震朝野,名动公卿,连阪夫走卒,谁不知道你侯公子的大名,— 介布衣,而登门拜访者,却是冠盖不绝,谁会想到你的境况呢?妥娘姐怪你是有道理的,你 不来看我,我可以谅解,但你可以去看看她呀……”

  朝宗叹了口气:“我知道,去看她并不要太多花费,那点钱自然我还拿得出,可是看了 她就必须去看你,否则你娘一定会很不高兴的。”

  这倒是实情,旧院是一个很复杂的圈子,原来是那家姑娘的客人,如果转到别家去了, 那是很失面子的事,尤其是在这些红姑娘之间发生了这种事,责怨更深。

  香君笑道:“我没那么小气!何况你就是上我家来坐坐,也破费不了多少。”

  “我知道,可是香君,你要了解我的个性,若是来了,不能解决问题,空着一双手,我 实在没那个脸。”

  香君默然片刻才幽幽轻叹道:“我明白,我知道你不是个薄情的人。我的问题你别放在 心上,倒是相公你自己,有什么打算呢?”

  “我?目前还能有什么打算呢?金陵虽然还是一如往昔般地繁华,外面却已是天下大乱 了,寇患四起,我是避乱而来的,目前只有尽一分心力,以在野书生之身,对国事尽到一分 言责,那也不过是说说而已。”

  “不!相公!你别看轻自己,你的话很有力量,使得很多人都兢兢业业。”

  “那有什么用呢?正一品的布衣老百姓,最多只是泄泄私念,把一些人的误国行为叫出 来而已,但因此已经得罪了很多人。”

  香君神色飞舞地道:“相公,别这么说,你虽然不是官,却比朝里的言官更有影响,南 京城里的老百姓,谁不对你竖起一根大拇指,尤其是那些太学生,对你更是崇拜得不得了, 就为此,妥娘姐对你才是又恨又敬,她崇敬你的作为,却又恨煞你的无情。”

  朝宗苦笑道:“那也没办法了,希望他知道了我的处境后,能够谅解我,反正我是问心 无愧,她要骂也只好由她骂了。”

  香君一笑道:“她只有在我面前才骂你,人前人后,都把你夸得了不得呢!”

  朝宗不禁有点心虚,忙问道:“她怎么骂我。”

  “她在为我不平,说你闯了祸,撇下我一去四年就不管了,你在家中守丧不能出来,倒 也罢了,来到金陵后,居然也不来问问,实在该打,可是她听了你到南京的一些作为后,又 十分的尊敬你,对你是又爱又恨。”

  朝宗心中略定,郑妥娘至少没说出跟自己的那一段情,可是他又禁不住脸上发热,问道: “她知道我们的事了。”

  香君也红了脸道:“是的,我迫不得已,必须要告诉她,求她帮忙,因为你走了之后, 我的月信居然有两个月没来。”

  “什么,你说你有了。”

  “是的,我也没想到那么巧,头一回就碰上了,那真把我给吓着了,在旧院,这不算什 么严重的事,解决的方法很多,可是我是个清倌人,却不能沾上这个,只有去找他帮忙,她 倒是很热心,替我找了药方子来,在她那儿熬了,偷偷给我喝了下去。”

  朝宗忍不住握着她的手,哽咽道:“香君,实在对不起,苦了你了。”

  “没什么,那是我自愿的,要不是怕娘知道了会吵闹,我倒真想把孩子生下来。”

  朝宗不禁默然,良久才道:“香君,我回去之后,一连串不如意的事,先是祖母、母亲 去世,接着又是流寇骚扰,而且我又只中了个副榜。”

  “我们都知道,你不在南京,很多人都还常在谈你,陈定生陈相公是娘的老相知,他来 一次,多多少少会有一点你的消息,为了你中副榜的事,大家都不平,妥娘姐甚至公开骂考 官有眼无珠。”

  “他是我父亲的门生,这倒不能怪他,事后他还写了封信给父亲说明没取我的原因,说 得很有道理,他说以我的才华,应该取在第一名,但是我的文章华而不实,只好割舍了,如 果把我取在三名以外,应该是足足有余的,但那又太委曲我,所以宁放在副榜的第一名,让 我再等一科。”

  “他在金陵也是这样对人说的,相公今年来大概没问题了。”

  朝宗摇摇头道:“今岁我没报名。”

  “为什么呢,难道你放弃了。”

  “我那时正值避乱,没赶上报名的期限。”

  “相公的情况特殊,可以到贡院去申述理由,补办手续的,现在去也不成问题。”

  “是的,连国子监的祭酒王老先生还特地着人来问我,要为我举荐,我考虑了一下后, 加以婉拒了。” 

  “相公莫非绝意仕途了。” 

  “那倒不是,我看了一下目前的大局,从文途上立身很难有机会舒展抱负了,乡试及第, 还要等大比,侥幸上了榜,也还是从七品上做起,强然不过分过榜下老虎县令。”

  “那也是百里侯父母官,万丈高楼平地起,你总不能放弃。”

  “我若是个平淡无闻的书生,自然是走这唯一的途径,但我的名气太大了,又得罪了小 少权贵,到那个时候,人人都是我的上司,人人都能报复我,随便找个机会,都能把我打下 十八层地狱去!”

  香君道:“难怪复社的几位领头的相公,虽有一肚子好学问,却不在功名上求进,大概 都是为了这层顾虑。”

  “是的,他们现在以布衣之身,倒是硬得起来,别人没他奈何,一入官场,别人找岔子 的机会反而多了,即使自己不犯错,受别人的牵累,也能送上老命的。”

  “相公又作何打算呢?”

  “我正在等机会,乱世报国在武途,宁南侯左良玉督师河南,我父亲是他的老师,我想 到他那儿去,他一定会安插我的,在他那儿,也不怕别人陷害报复。”

  “这倒也是,宁南侯跟史阁部大人,现下是朝廷两根擎天柱,相公到他那儿,一定大有 所为,你进行了没有?”

  “前天他的监军黄御史来过,我已经托他带信了,等他回京述职后返任,就会向左帅进 说,我想一定不成问题,目前只有等侯清息。”

  香君倒是十分替朝宗高兴,两人叙了一阵离情,倒觉得感情又推进了一步。

  但是香君却一直不谈她自己的事,倒是朝宗自己不过意,沉思片刻才道:“香君,我说 过必不负卿,这句话不是说着玩玩的。”

  香君一笑道:“我知道,我交你,是为了你这个人,并没有贪图将来什么的,我也明白 自己的身份,绝对无法在你家里插进一脚的。”

  “不!香君,你错了,现在我已是孑然一身,父亲避寇乱南下,到现在还不知消息,重 逢更不知何日,对我的婚事,他老人家也不会再有什么意见了,临走时,他老人家有过训示, 要我自行作主,但求贤德,不必讲求家世。”

  “这贤德二字,我就差得很远。”

  “香君,贤德二字是表现在婚后,你的品行,你的贞烈已是金陵皆知,这倒不去说它了, 最主要的是我相信你定然能做一个好妻子,那就够了。”

  香君颇感意外,“你说你要娶我?”

  “是的,不过现在却是一片妄想了,我连养家的能力都没有,更别说是为你赎身了。”

  香君的神色突变,“相公,你不嫌我的出身微贱。”

  朝宗道:“香君,你该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别说你仍是玉骨冰清,就算你下了海, 我也一样娶你的,我爱的是你这份情、这颗心。”

  香君忽然感动,泪落如雨道:“相公,你若不是哄我开心,就给我一个期限。”

  朝宗大感为难地道:“期限,香君,我实在无法说出这个期限来,即使我能够在左帅军 中,短期内也无法筹措一笔钜款的。”

  香君想了一下道:“这倒也是,我不该这么逼你的,但是只要相公有这份心,我会着意 留心的,好了,出来太久了,我该回去了,今天我是恳扰杨老爷叫条子把我调出来的。”

  “杨老爷,那一位杨老爷。”

  “当过贵州县太爷的那位杨龙友老爷,他是有名的好好先生,也是我娘的好朋友,我知 道你住在这儿,请他帮忙,让我来见你一面,他答应了,借着在这儿宴客的机会,写了条子 叫我出来。”

  “龙友兄倒是最近常见面,我还在他那儿问过你们的近况呢!”

  “他对我说了,也因为如此,我才来看你,否则我也以为你把我给忘了呢!”

  “天地良心,我怎么会呢?”

  香君一笑道:“我知道你不至于,对你,我比妥娘姐有信心,她那人,爱跟恨都是走极 端的,爱人时,可是爱得要死,恨人时,也会恨得发疯,她已经赌气不理你了,可是我却不 灰心,一定要来问问。”

  朝宗只有付之苦笑,香君又道:“现在话已经说开了,你也没什么不好意思了,一半天 得空,不妨看看我跟妥娘姐去,别担心化费,我们都不是那种狠心斩老裱的掘金娘子。”

  朝宗忙道:“我准定去,明天就去,以前我是怕见你不好交代,既然已经见了面,还有 什么好顾虑呢?三五两银子,我还负担的了。”

  香君道:“不必要你那么多,你人来就行,其余我会打点的,朝宗,你要知道,你现在 也是南京城的大红人,光临我们那儿坐一下,这也是我们的光荣呢!你就是一个钱不花,也 是家家都欢迎的。”

  她怕朝宗不相信,还加以解释道:“旧院的姑娘们要红,最重要的是有人捧场,尤其是 要有名气的人捧场,才能为人所知,你侯公子刻下是南京的大红人,上那一家去坐一下,都 可以蓬壁生辉了,因此对你的来到那还敢不欢迎的?相反的,你本来是那一家的熟客户,忽 然不去了,那又是件大倒面子的事,幸好,妥娘姐跟我都没有吹嘘你是我们的朋友,否则我 们可就混不下去了。”

  朝宗苦笑道:“香君,你看我每到傍晚,总是推掉一切的应酬,枯坐室中,那还不明白 吗?就是怕为了见到旧院中的姑娘。”

  香君怜惜的看了他一眼道:“现在我当然是明白了,不过相公,我可是要说你一句,你 这个躲绝不是办法,有了事情,应该挺身出来,面对问题去想办法,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 问题,犯不着这样躲呀。”

  朝宗笑道:“我又何尝不知道,刚到的几天,我就想看你去,但又怕见了面,不知如何 对你启齿的好,一拖下来,就更不敢去了,除了无颜以报外,又多了这新欠的债,对于来到 南京一个多月不登门,我更是没理由。”

  香君摸摸鬓角,妩媚地一笑道:“丑媳妇总算见过公婆了,以后再来定省,没什么不好 意思了,我在家里等你,而且先替你到妥娘姐那儿解说一番去,她定原谅你的,再见了。”

  她像头小鸟般的轻盈飞走了,朝宗倒是有一点黯然销魂之感,他发觉四年来,这小女郎 不但成熟了,而且更具有女人的韵味了。

  她不但是更美,更懂得修饰打扮,胴体也丰满多了,但长得最多的是她的风情,她不像 四年前那样稚嫩、生涩,已经懂得佻情,但因为一直是清倌人的缘故,她仍然显得端庄,娴 雅可人。

  香君,她已经成长为一个十全十美可爱的女人了。

  这样的一个女人,作我终身的伴侣,我要吗?

  他开始问自己这个问题了,在四年前,虽然他曾亲口应允过香君绝不相负,但那只是在 感于她痴心相许的激动心情下的行为,要他认真考虑回答时,他是会拒绝的,因为那时的香 君虽然也十分的可人,却缺少一般女人的韵味,她美丽,但不妩媚。

  她给人的感觉是可以为友,可以为幼妹,可以为弱女,惹人怜,但不可爱。

  现在,朝宗已经毫无考虑地立即回答:“要,像这么一个知情着意的闺中良伴,打着灯 笼也找不到。”

  但是,那也不过是心里想想罢了,香君虽然只是一名歌妓,却比一个千金小姐还难以娶 到手。

  闺阁千金的身价自然比香君高多了,替香君赎身有五六千两银子就够了,娶一位闺阁千 金小姐,至少得要数十万两金,量珠以聘,那是不能比的。

  不过,朝宗有着世家子弟的身份,也有着赫赫的文名,跟当朝最具实力的宁南侯左良玉 有深厚的渊源,这些条件都是金钱无法估计的,他虽在难中,大家都很谅解,可以一文钱不 化而娶得一位闺阁千金,还带着几十万的陪嫁过来。

  这并非玄想,事实上也有几起有心人已经做过试探,但是朝宗却推辞了。

  他没有钱,但还不至于窘困到三餐不济,更不能靠讨个老婆来发财,肯出那种条件嫁女 儿的人,不是崛起的暴发户,看中他的身家,就是女儿又丑又凶,乏人问津,他不想把一辈 子葬送掉,还有则是借重他身上的渊源,想打通一些关节的。

  朝宗想想又觉得十分的可笑,他可以一手推掉几十万的老婆,却拿不出几千两银子来为 一个心爱的女子来赎身,世态无常,当真是如此的矛盾吗?

  想着,想着,他脑中又引起了郑妥娘的倩影,那是另一个典型的女人,冶艳、热情、豪 放、缱绻时,更有一种使人魂销的柔媚,却又兰心慧质,满腹才华,这又是一个何等可爱的 女人。

  凭心而言,在分离的四年中,他思念妥娘的时间比香君多,因为妥娘跟他共渡了一个疯 狂的夜晚,那一夜的记忆,将刻骨铭心,永远难忘的。

  最奇怪的是他跟妥娘之间的感情,双方都没有正式开口谈及,但是相互之间,却有一种 无言的默契。

  他们是最好、最亲密、最知己的朋友,但是不会相爱,即使亲密到饥渴时可以互相慰藉, 但他们不可能成为眷属,不可能生活在一起。

  从第一次见面,两方都有相同的感觉,他们互相欣赏,互相吸引,互相诉说内心的感受 与苦闷,却无法互相隶属,他们是不适于共同生活的。

  他们的互相就像老人口中那支衔了多年的烟杆儿,已经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却不是 生活的必需品。

  因此,他变得特别思念妥娘起来,他不见妥娘,倒不是为了怕见妥娘,而是对香君无法 交代。

  他发现了一件事,一件极其难得的事,那就是妥娘在性情中的侠气,她若有一身武艺, 必然会做一个锄暴行义的侠客。

  女人是很少有义气的,郑妥娘却是个例外,朝宗发现他可以对妥娘提任何的要求,但绝 不可以亏负香君,妥娘已经认定了他与香君的交情,若是否定了这段感情,他不但失去了妥 娘这个朋友,还会多出妥娘这个仇人。

  而成为妥娘的仇人却是很头痛的事,她可以在秦淮河边逢人就说,把自己薄幸的事宣扬 得无人不知。

  她虽是一个窑子里的婊子,不能定人的罪,但是她的那张嘴可以把人打击的万刧不复。

  当然也只有像侯朝宗这样的名士,才会有那种现象与可能,郑妥娘常常在大庭广众间, 公开地骂人,但笑骂由她笑骂,被骂者依然活得好好的,有些人还化了银子特地去讨骂去的。

  因为他骂人跟骂朝宗会不一样,这也是朝宗又想她,又不敢轻率去见她的原因。

  香君已经来过了,话都说开了,朝宗对妥娘的顾虑已消失了,现在可以去见她了。

  恰好,热心的苏昆生又来了,那一对翡翠镇纸居然卖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兑成了银票给 他。

  这是朝宗意料不到的一笔收入,选了别人送给他的两件小巧的玩意儿送给了苏昆生作为 酬劳,有了银票,他在屋里再也坐不住了,一迳逛到了旧院。

  这儿虽然是时已中夜,然而灯火辉煌,依然很热闹,他信步踟蹰经过了媚香院门口,恰 好碰到了杨龙友从里面出来。

  看见他忙把他拉到了一边,低声道:“方域兄,你是来看香君的,不久之前,他还央请 我写了张条子把她叫出去,说是去看你的。”

  朝宗红着脸低声道:“已经去过了,香君这孩子心性还不错,而且还很聪明。”

  杨龙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老弟,你别装了,谁不知道你们是一见钟情,四年前你 们在清凉寺共游,是这小妮子偷溜出去跟你偷期密约。”

  “那里,那只是碰巧遇上了而已。”

  杨龙友笑笑道:“老弟,你别跟我装了,南京城里谁不知道你们相好,刚才我送香君回 去,她娘李贞娘是我的老相好,拉住了我诉苦,在我面前埋怨你。”

  “啊!她埋怨我什么?”

  “香君是她一手带大的,陆陆续续,在她身上也花了不下上万两银子了,那个婆子倒不 是眼睛里只有钱,但是她的下半辈子全靠香君了……。”

  朝宗道:“这跟我总没关系吧!”

  “老弟,你别急啊,香君也老大不小了,在秦淮河挂了四五年清倌人的牌子,这可是少 有的事,有很多人要为香君点大蜡烛梳拢,小妮子都拒绝了。”

  这次朝宗可不敢再说与己无关了,他不知道破身的事是否已经渲了出来,只有不声不响 地听下去。

  杨龙友继续道:“贞娘对香君倒是百依百顺,没有太逼她,可是女孩儿家一天天的大了, 又干了这个行当,不能老是当一辈子的清倌人,她也知道小妮子心里只有侯相公一个人,大 概只有等你来梳拢了。”

  朝宗只有苦笑,龙友道:“早些年你不在,她也没有提,可是你来了,却始终不上她家 门去。”

  “这不是我不去,而是我此番南来,纯为避乱,家人四散,音信尚渺,我孑然一身,那 有心情上这种地方呢?我是那一家都没有去。”

  “我知道:所以贞娘还好过一点,可是她托我问你一声,对香君,你到底有没有意思, 窑子里姑娘不能老守着一个人,那可争不了贞节牌坊的。”

  朝宗本来想负气顶一句回去,可是龙友下面的话却使他闭上了嘴,“贞娘还叫我私下问 你一声,她看香君的真眼腰肢都像个大女人了。”

  “二十来岁的女孩子,本来也不是小姑娘了。”

  “老弟,你别乱缠,我的意思不是年岁的大小,她们的眼睛很厉害,还会看不出眉目吗? 不过她没问香君,免得她不好意思,贞娘说她也深知香君平时很规矩,不可能有什么轨外的 行为,只有跟你侯相公在一起时,有点靠不住。”

  朝宗急了道:“她怎么这样说呢?”

  “老弟,你别急呀,她只要我问问你,你们是否有过一手,你只要自己心里明白,她并 不要你答覆,她要问的只有一件事,你肯不肯替香君梳拢?”

  朝宗不禁十分为难,龙友道:“她只要你一句话,肯!就商量着办一下,大家闹个好看。 不肯,她也不会多要求什么,另外找人去,黄熟梅子当青卖,她自信还能找到这么一个瘟生 来,只是女儿家大了,实在不能再拖下去,否则别的行家也会讲闲话了。”

  朝宗这下子倒是真的为难了,贞娘的话太厉害,将死了他的军,使他不知如何回答。

  龙友道:“老弟,你放心,只要一句话,她好斟酌看情形往下办,怎么样都怨不着你的, 他对香君的名誉也十分的爱惜,舍不得叫她受委屈的,念在跟我的交情,才托我问一声,出 我之口,入君之耳,她也希望没第四个人知道,怎么样,老弟,等你一句话了。”

  朝宗迟疑了半天才道:“龙友兄,像香君那么一个好的女孩子,跟我也有了一段交情, 别说是梳拢了,我若是能力足,赎身也没有第二句话。”

  龙友哈哈一笑道:“行!老弟,有你这句话就行了,你要是摇摇头,连我这出了名的老 好人都想跟你绝交了,贞娘的话不去管她,就以香君这个女孩子来说,你多少也得尽点呵护 之责,以报答她一番痴情的。”

  笑笑又道:“赎身的事以后再说,我知道你老弟客中身边不便,南京的戚友虽多,为这 种事向人开口到底不太好,因此还是把梳拢的事先办了吧,我这就回贞娘处去,向她讨个口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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