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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紫烟《故都风云》——第 三 章
第 三 章

  义和团闯了大祸,引起了八国联军,使得洋鬼子打进了京城,那位王爷成了罪魁祸首, 洋鬼子要捉拿他,身受其害的老百姓们也要找他,逼得王爷只好随老佛爷和光绪皇上到长安 逃难。

  乱事平后,王爷回到王庄,不久便因病去逝。有些跟随过他的拳民头目却仍然留在庄 里,管王庄的哈国兴倒是挺能干,他把这些出身草莽的好汉们安抚得很好,渐渐地成了他的 部属、兄弟!更运用手腕、谋略,把他们的旧属召集起来,在很多地方生了根,形成了一股 暗中的势力,终于造成了王庄的天下。

  尽管换了朝代,但是在王庄,哈王爷仍是不折不扣的土皇帝,他的九个姨太太,都顺着 次序被称为娘娘,三个女儿,也按着次序被人称为格格,遗憾的是他没有儿子,所以王庄中 没有贝子,没有阿哥。

  王庄占的地不算小,前后丈量,约莫有百里见方,接邻四个县城,只是哪一个县城都管 不到王庄,以前因为是王庄,没有地方能管,现在也因为是王庄,没有地方敢管,在这百里 见方的地带内,王府管着王庄。

  一条街上开着两三百家店,周围散落着四个村子,每村有十来户居民,种着王庄的田, 却不纳钱粮,不交佃租,每一分收成都是他们自己的,那些店家也是一样,除了每年缴纳有 限的房租外,没有任何额外的负担,只有一个条件,规规矩矩的做生意,不准任意哄抬物 价。哈王爷懂得收买人心,放弃一点微薄的利益,却买得王庄内几千个人衷心的拥护,就是 王府的人出来买东西,也是规规矩矩地付钱,不准少一个子儿,在饱受烽火,历经灾乱的时 代里,王庄成了一块天堂。

  四条路通向四个县城,每天有川流不息的人来往,大部份都是来花钱的,因为这儿有着 比别处便宜两成的绸缎布匹,别处享受不到的乐趣,酒色财气,无一不具,更还有想像不到 的廉价珠宝、首饰、古董。

  宜春院有着近百名花枝绰约的粉头儿,兼设赌馆,姑娘的屋子里可以开局,也可以在前 厅的敞局上对赌。

  四海古董铺兼营银楼,也整天的门庭若市,不知道他们从哪儿弄来的这么多珠宝、古 玩、首饰,价钱卖得那么便宜,只有这两处地方是王府里派人开设的。

  到王庄,只要带着钱就行,在这儿什么都不缺,只有一样东西不准带进来——刀剑,只 有一件事在王庄不能做——打架,谁要是违反了这两项,轻则被王府的护庄揍个嘴肿脸青赶 出去,重则平摆着硬挺挺地抬出去。

  王庄绝不欺人,却也不让人撒野,这样一个美好、安乐和平的地方,谁忍心、谁舍得去 破坏它?谁要表示那么一点意思,不等王府的人来,住在那儿的佃户,开设在那儿的店家都 会恨不得咬你一块肉下来。

  这也是铁总管,铁飞龙放心的地方。须发已白,身子瘦干得像只大虾米的哈王爷,歪在 烟榻上,九姨太——不,该叫她九娘娘,斜倚在一边为他捶着腿,铁飞龙隔着九娘娘坐在对 面跟他谈天,一只手却不老实,在九娘娘肥大的臀上掏一把,揑一把的,有时重了一点,九 娘娘既不能叫,又受不了痒,只得扭动身子作象征性的抗拒与闪避。

  因此她捶在哈王爷枯瘦的腿上的拳头,也会拿不准份量,敲得重一点,哈王爷闭着的眼 睛会微微地张一张,那只是对九娘娘一个轻微的警告——把工作做好,别分心。指的是九娘 娘捶腿的工作,至于铁飞龙的那只手,他就是睁大了眼睛也看不见的,到了他这种年龄与这 份修养,已经深深懂得做人的聪明与如何用眼了。有些事放在眼前也必须视而不见,有些事 隐在暗处也必须毫发无遗。

  长长吸了一口烟,再用一口茶把它送下肚去,才有气无力地问道:“飞龙,外面的情况 还好吧,你要多费点心,听说这一阵子那两个主儿闹得很凶,咱们这儿……”

  “王爷放心,我关照过了,这几天来,后院的九大天王都出动了,一天三班,日夜不断 地巡逻驻守,王庄的门敞开着,暗中已布下天罗地网,管它一片云也好,一阵风也好,只要 他们敢进王庄,管保是有来无去……”

  话才说完,忽地变色,因为门口有两个汉子,架着个满脸流血的老头儿进来,这是二十 年来第一次!第一次有人挂着彩进了王府的门。

  二十年来,王府里多少也发生点大小的波折。总有那几个不长眼的家伙摸进来,也许是 想顺手牵羊捞点什么,也许是另有居心,想来探查一些什么,不管他们是什么来意,他们都 没有成功,因为他们忽略了一件事——王府中的实力。

  王庄建树在外面的势力是暗的,摆在王府中的力量是明的,九大天王,也就是当年掀起 义和拳团满天风云的九大头目,他们追随着王爷来到王庄就留了下来。

  事情做得秘密,却没有能瞒住天下的人,仍然有一些人找上这儿来,要问他们祸国殃民 之罪,而且他们在开始闹拳乱之前,杀死了北五省第一大豪杰大刀王五。王五生前的友好知 己,颇不乏技击高手,打听得这九个人隐身此处,自然也不肯放过他们!

  可是二十年来,他们九个人毫发无损地活得好好的,王庄的王府中却频添了不少冤魂, 有人活着进来,却没人活着出去,而且进来的人,从此失去了踪迹。二十年来,王府中不是 没见过血,却没有被人看见过。

  今天是第一次有人血淋淋地踏进这座厅房,而且这个被扶进来的人,还是后院中九大天 王中的老大,托塔天王李敬元,学的是少林外家功夫,已至炉火纯青的境界,一拳出去,能 打碎一块三寸厚的石碑,那是他的拳重,而且他那次发拳,只是为了打一头缠绕在身前不去 的苍蝇!碑碎了,那头苍蝇在飞过他面前时,被他的拳头抵住在石碑上,然后又嵌进了碑上 凹进去的字缝里,苍蝇居然没死,只被打折了半只翅膀,可见他出拳有多快,有多准!此刻 他被人扶着进来,满脸鲜血是从鼻子里流出来的,鼻梁歪了,铁飞龙一眼就看明白了,那是 被人打的!有谁能在李天王的鼻子打一拳,打得他满脸流血?这已经够惊人的了,何况又是 在铁飞龙吹嘘着王庄的防衙之后。

  哈王爷坐了起来,脸上的惊容没有他的挪揄之意浓,淡淡地看了铁飞龙一眼,似乎是在 说:“你吹嘘了半天,话还没说完呢,人家已经放颜色过来了。”

  铁飞龙自然明白他一眼的意思,惊诧中还有着几分难堪,却只好忍了下来,连忙上前扶 着李敬元在烟榻上坐下,然后才压低了声音问道:“大爷,是怎么回事?”

  李敬元吁了两口气,拿起哈王爷打好的烟泡子,丢了两个在嘴里,又拿起他的小茶壶对 准壶嘴,咕嘟嘟地灌了下去,哈王爷抽的自然是上好的云土,李敬元平时不好此道,只是大 烟膏有止痛疗伤的效用,而且很灵验,他叫人把他扶进这间边厢,目的也在此,因为整个王 府中,只有哈王爷一个人有这嗜好,也只有此处才能立刻找到调好薰软的烟泡子,那种状态 的鸦片膏子的效果更快。

  名义上,他也是哈王爷的手下,但是看他的态度,似乎对这位王爷并没有太多的敬意。 哈王爷又闭上了眼,装做没看见,脸色也很平静,一点儿都不激动,似乎是漠不关心的样 子。

  李敬元似乎也习惯了他的冷漠,直到肚子里的烟膏子开始发生作用了,才捞起衣襟,擦 掉了脸上的血,轻轻地一叹:“叫人打的,飞龙,说来你不会相信,我这是叫一个年轻的小 伙子打的,用拳头打的!”

  李敬元的语气很平淡,似乎这一拳是打在别人鼻子上,这份平淡完全不像个成名多年的 老武师,而且刚被人击败了下来。既不激动,也不气愤,更没有沮丧,看起来倒好像还有点 高兴,虽然他尽量地抑制着,但是跟他相处多年的铁飞龙隐约感觉得到,这使得铁飞龙更感 到迷惑了,急急地道:“大爷,您是怎么了,凭您的身手会吃这个亏?”

  李敬元轻轻地呼了口气:“飞龙,这些日子大伙儿过得太安逸了,警觉心疏淡了下去不 说,功夫也搁下了,我们几个老的早上还走几趟拳,活动活动身骨,那些年纪轻的个个都成 了名符其实的大爷,日上三竿,还搂着娘们在屋里做温柔梦,你也该督促一下!”铁飞龙口 中连连地称是,心里却在嘀咕,这老家伙是怎么回事儿,问他的话不回答,反而发起牢骚, 数落自己的不是起来了。

  不过,他表面上还是恭敬地顺着对方的口气:“是的,大爷,小弟一定立加督促,不过 今儿个……”

  李敬元站了起来:“今儿个很平常,对方是个小伙子,年纪不大,最多是二十七八,身 手不错,受过名家指点,我先动的手,打了人家三拳,都叫他闪过了,他只回了一拳,我的 鼻子就喷红,没话说,输得我心服!”

  铁飞龙看看那两个扶他进来的大汉,得到了证实,心里更为惊诧:“大爷,那小子能闪 过您的三连击?”

  李敬元又叹了口气:“飞龙!我要说是你不会相信,我说不是却偏又是事实,因此我只 能告诉你,今年我已经七十二了,功夫虽没搁下,到底练得没以前认真了,武功这玩意儿是 最实在的,一点巧都不能取,要是在十年前,第一拳他就躲不过,可是现在,唉!人不能不 服老!”

  “大爷!您太客气了,功夫在火候,姜越老越辣!”

  “飞龙,别跟我谈功夫,咱们当年是被洋枪赶出来的,那一仗不但打垮了义和拳,也打 垮了中国的功夫,血肉之躯不能跟洋枪去抵,几十年苦练,抵不上人家手指儿勾一下,就输 在人家一个快字,今天我还是栽在这个快字上,火候再深,快不过人家,还谈个屁,不过, 今天我是输在人家的快拳之下,输得我口服心服,大伙儿都瞧不起拳脚,一个劲儿去练枪 法,居然还有人肯在拳脚上下功夫,那就更难得,何况还是个小伙子,十年前我可以吃定 他,可是倒退前四十年,我像他那个年纪,连他的一手儿都赶不上……”

  李敬元越说越高兴,铁飞龙终于明白了,这位老太爷敢情是动了爱才之心,连挨了揍都 不放在心上了。

  这也难怪,在九大天王中,只有他是少林外家出身,自许为正统,对拳脚功夫最虔敬, 不但自己练,而且还促着一批年轻人跟着练,可是大家都不太起劲,谁都明白,练练强身活 动手脚还可以,真要跟人玩儿命,不如一杆枪有用多了。

  那些人只是敷衍他,练了五六年,一趟罗汉拳还打得不成样子,气得老头儿吹胡子瞪眼 睛直骂人,这两三年他灰了心,连自己连着都不起劲了,那些年轻人更是乐得偷懒,不必天 天拿椿练马步受罪了。最难的是,他是少林出身,练的是童子功,不近女色,他自己熬得 过,别人可受不了。在王庄安身立命的人都是些什么料,铁飞龙自然清楚,王庄平时里干些 什么更清楚,谁都不是来吃素修行的,没个贪图,谁肯来卖命?所以这个话题不没机,没有 继续下去的必要,换了个话题:“大爷!那小子是怎么个来路?”

  “没盘问,只知道姓秦,是个大家子弟,很有两文!来王庄两天了,买了好几件古董, 只在宜春院的敞局里玩玩,住在高升客栈里,没上过宜春院的花楼一步!”这又是引老头子 喜欢的地方,这小子还不好女色,铁飞龙不敢再问下去,因为很可能问多了,老头子会把对 方引为知己,不让人动他了。所以铁飞龙抖抖衣襟,拉拉长袍上的绉纹:“我看看去,别让 孩儿们简慢了贵客!”

  “飞龙,理屈在咱们,有个卖唱的小娘们住在他隔壁,是你手下的毛六摸到人家屋里 去,叫他瞧见了,摔了两个嘴巴,刚好我赶上,看见他出手很像少林的架势,印证了一下, 他完全是少林正宗,你不许乱欺负人家!”

  铁飞龙皱皱眉头,担心的事儿果然来了,但他还是陪着小心:“大爷!毛六没那么大的 胆子,是我要他对庄上来的生人多加注意,小心盘查,您知道最近……”

  “我知道,你担心一阵风或者一片云会摸进来,小心是对的,盘查也没错,可是拣人家 大闺女在屋子里换衣服的当儿摸进去就太过份了,王庄这些年来能如此太平,就因为这儿干 净,名声好,毛六要是这么办事儿,不必等那风云两个主儿来,咱们自己就能把窝儿给砸 了。”

  铁飞龙神色一变,他这总管虽是九大天王一手提拔起来的,那只是个开头,往后全靠他 自己的努力能干,才能到今天这个地位,已经没有人能当面训斥他了,可是李敬元斥在理 上,他不得不听,恨恨地一跺脚:“毛六这个混帐东西,我非剥了他的皮不可,居然敢干出 这种事儿!”

  拔腿往外走去,李敬元又叫住了他:“飞龙,对那个姓秦的小伙子,你得客气点儿,否 则别怪我翻脸。”

  “大爷!这个兄弟知道,可是万一他是一阵风……”

  “绝对不会,这个小伙子我可以担保。”

  “大爷!您能担保?您怎么知道他不是一阵风?”

  “一阵风行事从来不公开露脸,也从来没有留下个姓名,这小伙子留下了姓名,又露了 相,就不会有嫌疑,江湖人闯道儿有一定的规矩,一定的作风,宁死不改的。”

  “也许这一次他改改作风呢?因为王庄不同别的地方!”

  “飞龙,我在闯江湖的时候,你还没出世呢,在王庄立下脚时,你才不过二十来岁,二 十年来,你没出过王庄,江湖是什么个样儿你都没见过,你跟我论江湖?”“是!是!大爷 教训得是,兄弟不敢!兄弟不敢!”

  “去谈谈,向人家道个歉,拉拉近,如果能把人家拉进来,倒是把好手,说不定还能帮 我们逮着一阵风或一片云呢,这点年纪,这份身手,在现下的世界里上哪儿找去?”

  铁飞龙只能答应,歪歪眼色,两个大汉立刻跟了出来,出了王府大门,铁飞龙才轻轻地 哼了一声:“小达子!”

  小达子是瘦长的那一个,上前低声道:“回铁爷,情形跟李老爷子说得不差,毛六被人 从屋里揪出来的时候,那个娘儿们上身带了个肚兜儿,下面光着屁股,一身细皮白肉,还真 不多见,只可惜蜷成一堆,有些地方瞧不见!”

  铁飞龙的脸已经沉了下去,小达子也发觉自己的话不上路,至少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不能 说这话。

  忙又道:“不过,据毛六说,他进到屋里的时候,根本没瞧见人,那娘们儿是在帐子后 面,他探头进去,人家就叫了起来……”

  “这还差不多,毛六不会分辩吗?”

  “他不敢,宁可硬着头皮认了见色起意,也不能说是您吩咐他去盘查生人底细的!”

  铁飞龙点点头:“倒也是,咱们布下罗网要捕风和云,可不能漏了消息,让人知道咱们 已经有了防备。那姓秦的……”

  “对过底子了,从奉天来,家里开着一家回春堂药号,是老字号,有人认识他,确实是 回春堂的少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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